但他想要试试的东西都在陆惊蛰那一侧的床头柜,今天的治疗不算很激烈,温时的腿有点发软,但不至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。 他撑着左边手肘,还没来得及起身,有人便将烟和火机递给他,说:“不是要试试。” 温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过了一会,才伸出手接,两人的手很轻的碰了一下,又飞快错开,温时抿了抿唇,低着头说:“谢谢。” 他有点犹豫,点燃香烟的时候是要含在嘴中,还是夹在指间,像每一个笨拙却不肯露怯的新手,身旁又没有可参考的对象,停顿了一小会,又开始不合时宜的后悔。 陆惊蛰从他手中抽过火机,声音带着点笑意,像是温时做了什么很幼稚、很难令人理解的举动:“点个烟也要犹豫想那么多。” 温时甚至来不及拒绝。 按下火机,点亮香烟的一瞬间,温时对黑暗房间里突然出现的光本能躲避,却还是瞥到一眼。 看不清模样,但连一闪而过的轮廓都很英俊的人。 温时愣了一下,本来想说谢谢,但考虑到今晚已经说了多次,如果再说,对方可能会告诉他约定俗成的另一套礼仪,比如“谁会对才和自己上过床的人说那么多次谢谢啊?” 反正他没有经过自己允许就擅自点烟,之前也没有说不用谢。温时很没礼貌、很不懂感恩的想。 陆惊蛰已经抽完一支,按灭烟头了。 温时不知道,他背过身,不想有任何看到或被看到的可能。新手抽烟,技术也很糟糕,温时的愿望似乎得以满足,他忘掉了别的事那些令他烦恼、痛苦、狼狈的,注意力全放在下一口是否会被呛到。 陆惊蛰问他:“心情有变好一点吗?” 温时慢慢吐出一口烟,大脑放空,情绪变得虚无缥缈起来:“不能说变好。本来心情也没有很差,我只是……” 他顿了顿,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:“只是想忘掉一些事。” 忘掉母亲、前夫、失去的孩子和之前的人生,那些他不再投注感情、想到却会觉得痛苦的人或物。也忘掉与世隔绝,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。 陆惊蛰知道,当他的意识重新清醒,大约又要后悔。温时的想法一贯很好猜。 他垂下眼,看到一点微弱的光映着温时细长的手指,那些闪着火星的烟灰往下落,掉在床单上。他真的是第一次抽烟。 陆惊蛰似乎想了一下,开口说:“烟灰落在手腕上,不烫吗?” 温时低头,才发现这件事,他咬了下嘴唇:“没什么感觉。” 其实陆惊蛰想要提醒的是烟灰落到床单,注意不要不小心点燃。但觉得温时可能以后不会频繁抽烟,而且如果那么说,温时又会后悔提出“那我也试试。” 就像后悔哭,后悔问那些问题,因为他觉得给别人带来麻烦,觉得不体面,觉得没有必要。 但如果有什么事伤害到的是温时自己的身体,那么对他而言就没关系。 眼前的这个omega可能希望自己变成木头。不是怕痛,而是会失去感觉。 小的时候,陆惊蛰拥有很多玩具,他却很少玩,因为没有兴趣。木头制作的玩偶没什么意思,可是产生反应时就会有趣。 温时的后悔是木头玩偶能提供的最大反馈。 但也会消耗玩偶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能量,陆惊蛰没那么坏,每一次都要温时后悔。 温时终于抽完一支,也许是之前已经吸了太多二手烟,他没有表现出不适,并且迅速沉溺于此,想要抽第二支。 他舒了口气,从床上起身,双脚落地,连鞋都没有穿,想要往床的另一边走。 陆惊蛰拽住温时的手腕,语气算得上诚恳的劝他:“不抽了吧。” 又说出无可指摘的理由:“抽太多烟晚上会睡不好。” 温时有点迟疑,想要挣开对方的手,又太过明显,只好含糊地应了声好。 他往后退了一步,暂时打消了念头。这个人很快就会离开,他可以抽完一整盒。 陆惊蛰问:“温时,是不是我带坏你了?” 被点到名的温时就像上课偷玩扑克的差生,反应很大,陆惊蛰想忽略都做不到。 周围又太黑,温时的腿发软,吃了一惊,猝不及防之下有点打滑,但幸好跌到了床上,但还是不自觉的“嘶”了一声。 自认没有那么坏的陆惊蛰做了坏事,他俯身过来,问怎么了,手已经够到了一旁的开关。 这次是温时拽住了他的手,他的声音很低,像是忍受巨大的疼痛,但还是有必须要做的事:“不要开灯,可以吗?” 陆惊蛰理解他的意思。 因为没有开灯的必要。 不要开灯,就不会看到他。每天晚上的十点钟,看不见对方的时候做什么都可以。走出这扇门,他们不会认识彼此。 黑暗与沉默让温时拥有虚假的安全感和自欺欺人的错觉。 非要开也没关系,选择权在陆惊蛰手中,他可以回答“不可以”。 还是没有开。 陆惊蛰扶着他,问:“医生在下面,要叫他上来看看吗?” 方才的慌乱过后,温时已经冷静下来,诚实地回答:“刚才你太用力……我不小心拉到腿了。” 一阵强烈的疼痛过后,现在已经可以忍耐了。 与几不可察的疼痛相比,温时还记得他叫自己的名字,温时也知道对方的名字,但很难,也不会说出口,只能用“你”代称,他说:“没事,你不用担心。” 说出担心两个字的时候,又觉得对方岩愈岩不会,可能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貌才做出的反应。 陆惊蛰又多留了一会,确定了温时没事,才准备离开。 温时犹犹豫豫地说:“等一下。” 陆惊蛰停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。 然后,温时更加犹豫地讲出可能有点恃宠而骄的话:“不想喝牛奶,可以换一种吗?” 时隔多日,本来应该让陆惊蛰不要再送牛奶的。 可温时又觉得不妥。 在很多次选择中,温时都把被拒绝的权利让给别人。 直到被拒绝很多次,知道对方是不值得的人,温时才会对那个人收回这项权利。 陆先生只是好心,不应该体验被人拒绝的感觉。 所以他宁愿被拒绝的人是自己,刻意提出很没分寸,很不合理的要求。 可陆惊蛰只是问:“讨厌喝牛奶吗?” 温时的呼吸滞了滞,和他想的不太一样,只好推脱:“没有那么不爱喝。” 陆惊蛰的语气温和,继续问:“那喜欢喝什么?我帮你拿。” 好像是宽容了温时突如其来的任性,令他猝不及防,便结结巴巴道:“蜂蜜水……吧。” 陆惊蛰说好,让他等一会。 他走下楼,让罗姨叫陈寻等一会,没拿提前准备好的牛奶,而是问蜂蜜在哪。 罗姨拿出蜂蜜,忍不住问:“您不喝蜂蜜水的。是给楼上的温先生的吗?” 陆惊蛰对蜂蜜的甜度没有研究,自作主张的加了两勺,听到罗姨的话,点了下头,说:“是。” 罗姨愣了好一会,就像陆惊蛰做了很夸张,很难想象的事,回过神又立刻说:“我送上去就可以了。” 陆惊蛰表现得很寻常,他端起杯子:“不用了。” 温时很累,半张脸陷在枕头里,睡得迷迷糊糊,但心里还记挂着有人要送蜂蜜水,于是门一响就突然惊醒,大半意识却还留在梦里。 有人问他喜不喜欢,甜不甜,他很乖地一一回答,没有一句假话。 陆惊蛰低头看着温时,伸手替他理了理快飘到水杯中的头发,温时也没太大反应,温顺地任由摆弄,果然是睡得不太清醒。 他的想法也没有很多,只是觉得温时有点可怜,不喜欢牛奶也喝了那么久。 没想过温时会偷偷倒掉,因为知道他不会。 临走前,陆惊蛰在温时的床前停留了几秒钟,说:“温时,既然答应了,烟就没收了。” 温时没有提出抗议,清醒时不可能,现在更不会。 陆惊蛰理所应当地带走那两盒烟。第12章 温时来西河近两个月,唯二两次出门都是去医院检查身体状况。 医院里有一个专门的诊室用来接待陆惊蛰,现在多了一位客人。 温时坐在陈寻对面,对方正在一页一页翻看他的检查报告。 陈寻看了一会,问道:“你的发情期是不是要到了?” 一般而言,omega的发情期是一个月至两个月一次,但也不一定,每个人的状况不同。 温时想了想:“这几年我的发情期一直不太稳定。” 他曾看过医生,信息素和腺体并没有出现问题,可能是抑制剂打得太多,少有的发情期间也未受到多少alpha的抚慰,或许还存在心理因素。 陈寻听完了,又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好像也没什么问题。” 他拿起另一份报告单,向温时标了几项指标,有点高兴地说:“陆先生的信息素水平在持续地趋于稳定。”当然,这个稳定是基于陆惊蛰十数年来一贯的水平而言,而不是指正常的alpha。 温时也看了一眼,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疗辅助器具,他对alpha信息素似乎也有所研究,抬头问了问:“比标准高这么多……不是说alpha信息素含量过高,很容易……” 他想了很久,也没有找到很合适的词来形容:“更加外向?” omega的信息素大多与生殖和性有关,alpha则不同,影响更多的生理和情绪。信息素含量过高,会导致暴躁易怒,行事冲动,具有暴力倾向。含量过低,又会引发情绪的忧郁低落,还有身体方面的瘦弱。 但陆惊蛰表现得很平静理智,连在床上都不会失控,不太像信息素紊乱患者的一贯症状。 陈寻随口说:“这个啊,可能是他的病比较罕见,所以症状也和别人不一样。信息素对陆先生情绪方面的影响好像十分有限,老师说他从小就这样了。” 陈寻自顾自忙了一会,查收了几份邮件,自以为隐蔽地多看了温时几眼,才说:“老师说应该要开始下一个疗程了。” 温时眨了下眼,没有问哪一个。 陈寻只好继续,他的声音很低:“可能要进入生殖腔。” 虽然从通常意义上来说都差不多,但对于omega而言,是否进入那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做爱方式。未结婚之前,omega很少会允许对方进入如此隐秘的地方。就算不进行标记,进入后,怀孕的几率会大大增加,需要使用更强效的避孕药,也会…… 陈寻有点为难:“你之前还有过两次流产……” 温时轻轻打断他的话:“这些和治疗没有关系吧。” 陈寻便不再说下去了。即使只是治疗,但对于一个omega而言,是否过于残忍。如果温时对此抗议,陈寻会上报给老师,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。 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温时的承诺,什么都可以,什么都接受。 陈寻说:“要开新的药,记得在治疗后服用。” 护士推开门,从陈寻手中接过单子,看过后有点惊讶,又看了眼坐在那、垂着眼,模样很美丽的omega,略带迟疑地说了句好。 温时呆了一会,又觉得闷,推开门,去了走廊边的窗户。 他站了一会,外面的风很冷,将身上的消毒水味冲淡,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,温时回过头,看到一个不太熟悉的人,迟疑了几秒钟才记起对方的名字。 对方是个个头不高的omega,很瘦小,长得却符合通俗意义上的可爱,圆眼显得天真,他叫周恬,曾经做过魏然的情人。 周恬的家境贫穷,父亲欠了一屁股债,被卖了抵债,跟魏然时才刚成年。大约是觉得有了靠山,周恬的父亲越赌越大,欠的债越来越多,周恬在魏然身边待了两年,不想再继续下去,想求魏然放过自己,魏然可能是喜欢他的模样,又或者是花了太多钱,不愿意放过他。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,温时也有所耳闻,便约了周恬出来,问他是不是真想离开。周恬先是对温时道歉,哭的用掉半包抽纸,又抽噎着说真的想走,不想这么一辈子下去。温时问他准备怎么解决他的父亲,周恬说他的户口已经迁出,卖身的钱足够偿还过往恩情,以后一刀两断,再不见面。 温时没有对周恬产生恨意,因为已经明白自己不会拥有正常的、圆满的、幸福的家庭,不会再多做期盼。 得知这件事闹到了温时面前,魏然放过了周恬,他用话哄温时:“你听外人说什么瞎话,怎么有人比得上你。” 温时不觉得自己很重要,可能要比周恬重要一点,他有妻子的身份,代表魏然的体面。魏然能买,便也能卖。在更重要、更有价值的东西面前,魏然出售了温时,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温时当时没有觉得周恬可怜似乎是一种先见之明,于是现在也不必认为自己可怜。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 温时低头看着他。 可能是自认对不起温时的缘故,周恬有种胆怯且没有底气的过分礼貌,小心地问好:“魏太太,你好。” 温时朝他摇了下头:“我和魏然离婚了。” 周恬闻言一怔,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:“温先生人这么好,他怎么配得上您。” 有人走过来,握住周恬的手,很紧张似的,连责备的语气都放得很轻:“让你等一会,我去拿报告单,怎么跑这么远。” 周恬朝这人摆了下手,看起来有点害羞。 温时没有再过多解释,看着他微微鼓起的肚子,幸福的笑脸,衷心地祝福道:“恭喜,希望你一切顺利。” 今天的诊室有两位客人,温时是第一个,陆惊蛰是最后一个。 坐上驶离公司的车之前,陆惊蛰被人在公司门口拦住。陆政儒约了陆惊蛰五次,都没见到人,只好在公司门口堵他。 他是陆惊蛰的三叔,爷爷那辈的堂亲,也算得上亲近。这次赶来求情,是因为他管着的一个子公司的账目对不上,纰漏太大,难以为继。即使陆惊蛰没有让他坐牢的打算,此次过后,他也一无所有,再进不了陆家的门。 陆惊蛰不给人机会的时候,连面都不会见。 陆政儒披头散发,胡须未理,满身狼狈,与之前的样子大不相同,想要扑上去拽住陆惊蛰,却被人拦住,只好哀求:“惊蛰,三叔看着你长大,不能放过我一次吗?” 陆惊蛰客气又平静地说:“三叔,怎么会。” 他偏身进了车内,至此再无多话。 汽车行至半路,陆老太太的电话打来,照例问了陆惊蛰的身体状况,通话时间却比平常要长了一些。 助理秦设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从后视镜看到陆惊蛰的脸色不变,可有可无地“嗯”了一声,又添了一句,“我知道分寸。” 陆惊蛰的父母因意外去世,家里只剩几岁大的陆惊蛰和陆老太太。陆老太太靠着维系各房的情分勉力支撑陆家,待到陆惊蛰从国外回来,接手家业时,已是千疮百孔,只有面子上看起来风光。 直到过了三十岁,外忧已除,便要着手解决内患,只是手段要着急了些。 秦设跟了陆惊蛰七八年,对这些事心里清楚,也不敢多做置喙。 车又开了半个小时,停在医院。这是由陆家投资的私人医院,拥有专属通道,陆惊蛰乘电梯上楼,停在第十二层。 医院内部装修的明亮整洁,一眼便能望得到头。 陆惊蛰看到一个背影,比一般的omega要高一些,很瘦,穿了身灰白色毛衣,微微卷曲的长发垂在肩头,偏着头,似乎在和身旁的一个人说话,两人站的很近。 明明没看过那个omega的模样,连照片上的样子也不记得,但陆惊蛰还是近乎本能地认定他是温时。 他听到那人开口说话,即使隔了这么远,在安静、空旷的走廊另一头也能听的清。 omega用那种很真诚的语气祝福:“恭喜,希望你一切顺利。” 然后,他从护士手中接过药,似乎没有道别,从另一边楼梯走了下去。 陆惊蛰停在远处,很莫名地问了一句:“那是谁?” 不是说以前没来过西河,也没出过门吗? 秦设愣了一下,才分辨出他话里的意思,远远看过去,一个beta扶着有孕的omega,正朝另一个诊室走去,不知道陆惊蛰为什么感兴趣。但拿这么高的工资,不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,打算先记下来待会再查。 陆惊蛰往前走了两步,站在诊室门口,脱下外套,递给秦设,又说算了。 可能是刚刚的事算了,又好像没有提过。 陆惊蛰走进诊室,先做了几项常规检查,陈寻在仪器旁等出具详细报告。 陆惊蛰拿起桌上的报告单,是他自己的,应该是之前的记录,上面有淡而甜的草莓的味道。 很轻,不太明显,很快就要消失了。 陈寻拾起纸,仔细地看着,一边说:“今天老师说,治疗要进行到下一步了。您在以后的治疗活动中应该要进入对方的生殖腔,并且成结。这些生理行为都需要记录,到时候我会测量您的信息素含量。按理来说,短时间内效果会很显著。” 陆惊蛰抬起头,状若无意地问:“温时不会怀孕吗?” 陈寻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:“没关系,他吃避孕药的。”第13章 当天晚上的十点钟,像过去一个月里的每一天,陆惊蛰推开那扇永远不会上锁的房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