瞧见卫檀生一如处事不惊,从容度日的模样,其他几个寂字辈的僧人,虽不言说,心里却不免有些惋惜,若是寂空未曾下山,说不定多年之后,当由他来继承主持的衣钵。 眼看着卫檀生甘愿饱受俗世间五蕴之苦,众人惋惜虽惋惜,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,他们也不方便多说什么。 “慧如呢?”眼看人群中少了一个小光头,卫檀生略显讶然,“他如今还未回山吗?” 惜翠当初陪卫杨氏听俗讲的时候,没看见慧如也是正常的。在卫檀生还俗后没多久,他就随着一位师兄北上云游修行去了。 但到现在,算算日子,也是时候回来了。 “慧如的确回来了,他前几天才回,昨天不知忙些什么又下了山。”其中一位僧人笑着解释道,“如今还尚且不知寂空你回了寺里,倘若让他知道了,肯定是要过来见你的。” 卫檀生从前的禅房还保留着,将行李放下后,正好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,是慧如听到消息飞也似地赶了回来。 “师叔!是我!”门一开,只见慧如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外。 小和尚长大了不少,皮肤也晒黑了些,看上去比之前更健壮了点儿,性格倒没什么变化。 “我听说师叔你回来了,”慧如笑道,“还带着吴娘子回来了!” “我前些日子便想去找你,但师兄们不让我去,怕我打搅了你。”多年不见,慧如一点也不觉生疏,提步往禅房里走,一边走一边说道,“当时听说师叔你成亲后,可吓了我一跳。” 他从未想到,他那师叔竟然也会成亲,当时得到消息后,他还在路上,心里虽然跟猫爪子挠一样,无奈不能赶回来看看。 虽然得到消息那一瞬间,他是吃惊了点儿,但一想到是娶了吴娘子,慧如也不觉得惊讶了。当初在寺里的那时候,他年纪虽还小,但还是能看出些师叔对待吴娘子,和对旁人相比有些不同。 慧如年纪小,尘心未灭,想的却没其他人想得那么多,吴娘子性子好,医术又巧妙,师叔能娶吴娘子为妻,他是极为乐意的。 “说起来,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吴娘子啦!” 刚刚站在门口,他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身影坐在桌前,想到吴怀翡,慧如颇为期待地看向了桌前坐着的人。 待看清是一个陌生的相貌之后,小和尚不由得愣住了。 “吴……”半截话卡在了嗓子眼里,慧如呆呆的,看着惜翠,不由自主地便脱口而出,“师叔,你娶的不是吴娘子吗?” 小和尚嗓音脆生生的,但霎时间,整间禅房都安静了下来。 卫檀生下意识地看了惜翠一眼。 惜翠知道慧如是误会了,她倒没觉得冒犯,卫檀生他喜欢的确实是吴怀翡,这是原著中无可争辩的事实。 话出口没多久后,慧如总算是反应了过来,自知失言,登时涨红了脸,慌忙想要解释。 “抱……抱歉,我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师叔……从前与吴娘子明明是……”说多错多,慧如窘得从脖子到光溜溜的脑袋都红了个透。 “慧如,”卫檀生看似平静地回答,“你误会了,我的妻子是吴家二娘。” 只是,隐藏在袖中的五指,却不由得又握紧了腕上的佛珠。 正是慧如年纪小,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,才更戳中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隐秘之处。 慧如臊得直跺脚,不敢看惜翠,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,飞也似地来了,又飞也似地胡乱找了个借口,匆忙地飞奔而去,离去前,还是没忍住,心虚地看了惜翠一眼,悄悄地帮忙将门带上。 慧如的惊讶并不稀奇,实际上,在卫府上,也有不少人以为卫檀生他本来会娶的是吴怀翡。他平日里与吴怀翡走得更近一些,关系也明显更为亲密。 但不知是何缘故,最终娶了吴家二娘,想来或许是因为求娶大娘不得的缘故,这才退而求其次,娶了她妹子。 每每吴怀翡到来时,府上难免有些悄悄留意两人神情反应的。 这些惜翠都未曾在意。 慧如走后,卫檀生按捺下胸前中传来的滞涩之感,弯唇看向她,本想解释什么,“翠……” 却在看清她神情后,戛然而止。 她还看着慧如的方向,脸上隐隐含笑,好像为再见到慧如而高兴,却丝毫没有在意他话中的疏漏偏颇之处。 不该如此, 本不该如此。 她太瘦了,似乎连轻薄的月白色夏衫也撑不住,乌发披散在肩侧,更显得面色白的惊人,明明是夏日,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血色。 当初,她刚上空山寺的时候穿着的可是蓝白色? 青年唇角的笑意也顿住了。 他记不清。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,卫檀生呼吸一乱,那股滞涩之感愈来愈浓,不到片刻,便化为了一阵颓然。 站在禅房内,屋外蝉鸣声声,骄阳似火,正是那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态度,却让他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。 “卫檀生?”惜翠看出了他的古怪。 他摇首,提起嘴角,笑了笑,“我无事,翠翠。” 惜翠走上前去,却被他搂入了怀中。 他的手,顺着她脊背一路往下。 除了小腹有些弧度,她其余地方一如既往的纤细。 他忽而想到佛堂那日看到的那一幕。 春花已经谢了。 她似乎也随同春花,走进了一场无可避免的衰亡。 = 在空山寺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夏日,秋天又来了。 他与她从春看到夏,又从夏看到了秋。 惜翠临窗梳头的时候,窗外正下着一场冷冷的秋雨,夏日盛放着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,枯荷伏在浅浅的池底,在秋日的霜雨中日渐卷曲腐烂。 前几天,他们一起去了京城不远处的郭溪。 冷冷的一汪秋水中落了些晚霞,郭溪多芦苇,秋风乍起,芦花深处荡起雪涛,荒凉的芦苇荡中惊起水鸟无数,栖息在此处的大雁与黑颈鹤纷纷振翅而起,直冲天际,悲声切切。 惜翠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景致,想要涉水看个仔细。 不知是何缘故,卫檀生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,深深地凝视着她。 在那么一瞬间,他恍惚有种错觉,她会随着这群雁直往南去。 发顶的微黄的发丝总冒起,她拿梳篦梳了一遍又一遍都压不下去。 卫檀生接过梳子,取了一捧发握在了手上,她头发日益枯黄,握在手中,粗糙得像秋草。 夜深露重,枕簟渐生凉意,即便多铺了一床被褥在上面,晚上搂着她入睡时,他还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,就像搂着一块冰,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。 半夜,她又从睡梦中咳醒。 她睡得不安稳,又要常常起夜,再上床时,又睡不着了。 卫檀生见她睡不着,点了灯,抱着她给她念佛经。 他嗓音清润,就着窗外萧瑟的夜雨,很有助眠的作用。 夜雨秋风将窗户吹开了些,如豆的灯火飘摇了一瞬,苟延残喘了一会儿,灭了。第103章冬冬 惜翠起身去将灯重新点上,回到卫檀生面前。 看她眼神清醒,毫无睡意的模样,卫檀生也不再打算继续念佛经,而是伸手将桌上的纸面铺展开,偏头笑着问,“翠翠,我帮你画副画像好不好。” 他凝视着她的模样,好像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地,一笔一划地刻在心底。 惜翠虽然有些意外,但她现在确实睡不着,也很好奇卫檀生他究竟能画出什么东西来。 然而,卫檀生根本没打算照着她现在的样子来画。 “我想知晓,”他说,“翠翠你真正的模样。” “真正的你,究竟是何种容貌。” 从山匪,到高家三娘,再到吴惜翠,那都是她,也都不是她。 他想看见的是真正的她。 惜翠有些犯难。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到底长什么样,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卫檀生描述她的长相。 “凭空画出来太难了,”惜翠摇头,“就算能画出来应该也不像我。” 卫檀生却很固执,垂下眼帘说,“不试试怎么知晓。” “那你觉得本来的我,究竟长什么样?”惜翠反问道。 卫檀生又是一怔,刚刚握了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。 他看向灯光下的她,不过短短数月,她好像和从前相比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,才说了一句话,又轻轻地咳嗽起来。 她现在的病容,称不上多么好看,唯独一双眼,依旧是清凌平静的,黑白分明。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,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。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过为她画像的念头,或许那时候他对她的爱还不够深,或者说,还称不上是爱。 她出生在哪儿,家里都有什么人,她过去的生活,他都不曾在意。 他竟然连她的过去都没兴致探究。 卫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变化。 在她无心之问下,卫檀生抽了一卷画纸铺开,第一次试着一点点勾勒出她曾经的模样。 下笔前,他阖眸,努力压下脑中那片空白,慢慢地回想她现在的模样,与高遗玉的容貌渐渐重合。 一个人的容貌虽会发生变化,但性子与神态却不会有任何改变。 因为幼年曾经学过画的缘故,青年垂眸运笔时,手腕很稳,落笔处不偏不倚。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,好奇地看向墨色浓淡间转出的大致轮廓,想看看在卫檀生心中她究竟长什么样。 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,他寥寥数笔,简单地勾勒出了一个倚着栏杆的女人,微黯的秋色下,她身着银红色的裙,腰系螺青色的裙带,层层的裙裳垂落在地,眉弯嘴挠,脸色用胭脂粉衬,再笼上了一层薄粉,意态悠闲慵懒。 惜翠一看,没忍住顿时就笑了,她一笑,就不住咳嗽。 卫檀生搁下笔帮她拍了拍脊背,惜翠喘了一口气,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,又重新看向画纸。 虽然纸上的人很美,确实是寻常的仕女美人形象,但和她实际上长什么样根本就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。 误会这么大,惜翠也不意外,毕竟她只告诉过他,她来自天朝,这小变态误以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梁一样,画出这么一个意态娴静的仕女图,也不是他的错。 “我不长这样。”惜翠指着纸上的人发髻,说,“我没有发髻,我头发是卷曲的。”一边说着,惜翠一边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,“大概这么长,就这么披散着。” 她倒是曾经留过一头直发,但熬夜使人秃头,卷发好歹显得头发多一点,也能柔和气质,看上去更加温和。所以,工作后没多久,惜翠就去烫了个卷发。 卫檀生目含讶然。 惜翠想了想,光说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,便拿了支细笔,重新铺开了一张纸,画了个简笔的小人。 比起斜倚栏干的仕女,瘫倒沙发的宅女,明显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。 “大概就是这样了。” 说着,又在另一处空白的地上,画上了个圈,接了个短短的四肢,“这是你。” 瞧见纸上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人,卫檀生也忍不住弯唇轻笑了起来,“这倒是新奇的画法。” “但我何时生得这般丑了?” 她画得确实不好看,卫檀生笑着痴缠她,“明明,这京中人都说卫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,我这般美貌,在你眼中便生得这么丑?” “翠翠,你看看我。” 惜翠已经习惯了这小变态对自己容貌的看重,答道,“好看,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。” 凭空描述,偏差太大。接下来不论卫檀生怎么画,惜翠看着纸上的人都觉得不像自己。 纸上晕出了浓重的一团墨渍,他收起仕女画,同其他废稿一起,团作一个团,毫无怜惜之意地丢进了废纸篓中。 惜翠有些惋惜,“画得好看,留着多好。” 他洗干净了手,听到这话,抱紧了她,将下颌搭在她脑袋上,蹭了蹭,“但这不是你,这只是个死物。” 秋雨潇潇,冷侵单衣。 窗前点着的一盏如豆青灯,照见了池中的枯荷。 第一次,他望见枯荷,觉得碍眼,像是象征着衰亡和病死。 惜翠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,“翠翠,明日我便差人将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罢。” 惜翠看看向卫檀生,笑道,“现在看着虽然不好看,但明年还能长出荷花。” 毕竟,死亡与新生总是相对的。 望着低伏着的枯荷,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时候。 当时,她和卫檀生想下山去卖些零嘴吃,正好碰上了一场暴雨,身上没带雨伞,只能慌忙摘了两面巨大的荷叶,顶在头顶上,慌慌忙忙找人家屋檐下躲雨。 那天雨可真大啊。 街上人潮盯着伞拥拥攘攘的,雨水顺着伞面直落。在满长街的伞面中,唯独冒出了两面圆圆的绿意,穿梭在人潮中。 秋天的时候,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凉了,惜翠的胃口好转了不少,之前基本上吃了没多久就觉得恶心反胃,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些猪肝一类的菜来补血。 秋天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,她和卫檀生一起去钓了不少鳜鱼,拿回府里交由厨房煮了,一顿难得吃了一整碗的饭。 秋天过下来,她身子似乎也养好了不少。 或许只是因为有孕的缘故,她才这般衰弱。 卫檀生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女,吹熄了灯,满含希冀地,缓缓地想。 等到孩子生下来,开春便好了。 等到开春,他就能与她一起坐在廊下,听着护花铃响,看着庭中的菩提,再剪上许多时兴的彩燕。 掐指一算,就到了预产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