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檀生眉眼未变,嗓音柔和,“当初是我请娘子来此,如今娘子受了伤,都是我招待不周的缘故,错在我我身上,且让我为娘子充作一时的牛马,也好消些罪业。” 吴怀翡:“可是……这……毕竟于礼不合。” 卫檀生依旧温柔,只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和犹豫,“小僧为出家人,娘子还怕这些吗?” “小师父,你的脚……” “这些年来,我已习惯,不妨事的。” 慧如眼睛瞪得像核桃,“师叔,这吴娘子说得也并非无道理。” 卫檀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“慧如,你着相了。” 这一眼看过来,慧如小和尚打了个寒噤,忙低下眼来,匆匆念了个佛号。 惜翠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。 自始至终,卫檀生都没往她这儿看一眼。 兴许是看了。 但他的眼神疏离,看她同看这山间草木没什么不同。 他在生她的气,惜翠记得卫檀生生气的模样。 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,眼神疏离,不爱理人,冷淡得像坚冰。 今天的事错确实在她身上,是她连累了吴怀翡受这无妄之灾。 但惜翠却没时间多想这些,她胳膊上一阵火烧似的疼,手腕也有种几乎脱臼的感觉。 惜翠皱眉。 她身上可能有哪里流血了,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,等回去以后,她还要检查一下。 还是慧如小和尚看出了她的狼狈,低声问,“高郎君,你没事吧。” 惜翠摇摇头,“小伤。” 回到客堂,惜翠打了盆水,将衣服脱了下来。 之前为了拉住吴怀翡,扑上去的时候扑得太急,再加上春衫单薄,胳膊肘和膝盖都让地上石子刮蹭破了皮,流了点儿血。 当时没察觉到,现在才开始一阵接一阵的泛疼。 好在都是小伤。 略作处理,惜翠就穿上了衣服,重新找了条腰带系上。 折腾了大半夜,她确实是累了,倒床上仰面睡了过去。 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,等到晚上,惜翠去斋堂正好又碰上了吴怀翡。 今晚寺里吃粥,粥是吴怀翡和饭头一起熬的,说是赔罪,昨夜麻烦大家了。 她厨艺很好,做的一手好菜。 今日的粥由她精心搭配熬煮,全素粥,但胜在鲜美软糯。 惜翠顺口问了问她的伤势。 “都是小伤,今天都已大好了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 “对了。”吴怀翡轻声道,“郎君的腰带我收起来了,等我洗干净,再还给郎不用这么麻烦,这腰带我不要了,你拿着罢。” 吴怀翡眼中滑过一抹难辨的失落,只不过惜翠没看见。 她正要离开之际,吴怀翡却叫住了她,转身拿出一个食盒,让她帮忙把食盒转交给卫檀生。 “卫小师父他还在做晚课,他身子骨弱,这粥我加了几味药材,益气补血,麻烦郎君转交于他。” “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?”惜翠接过粥问。 吴怀翡摇首:“男女有别,我不便亲自前去。” 看来吴怀翡确实已经看出了卫檀生对她的好感。 她性子温和,人聪慧,不愿给人压力,连在书中拒绝卫檀生的时候,也是用一种比较含蓄的方式。 虽然含蓄,却果决,从不拖拖拉拉。 惜翠收了粥,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 吴怀翡踌躇:“总觉得,高郎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。” “哪里不一样?” “说不上来。”吴怀翡扯出一抹淡笑,“当时的郎君可同现在不一样。” 当初她见到高骞时,正值半夜。 夜深人静,天上的云遮蔽住了星光,黑乎乎的。 她刚出诊回来,就一脚踩上了什么绵软的东西。 吴怀翡吓了一跳,忙低下身察看,这才发现是个人,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。面如金纸,薄唇紧抿成一线,显然伤得不轻。 她赶紧蹲下来为他处理好了伤口,扶着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。 当时只觉得此人着实冷漠,不爱说话。 如今…… 如今触多了,才晓得他内心是温柔的,只是不善于表露罢了。第30章阿修罗 拎着食盒,惜翠找到了卫檀生所在的禅堂。 绕过正壁,门上垂下一块布幕,上面挂了个木牌,书有“放参”二字。 禅堂此时已经空了,僧人都已经去斋堂用膳,唯独卫檀生还在里面参禅。 他前几天一直在招待吴怀翡,侍奉善禅师,昨天半夜几乎没合眼,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得空到禅堂里参禅。 惜翠走进去的时候,他正坐在贴有他名姓的椿凳上打坐。 禅堂中空落落的,山风卷起布幕,吹入室内,四角点燃着的烛火微微摇曳。 中央佛龛中供奉中的药师佛,面容温慈宁静。 烛光倒映在他脸上,泛着如玉般的光泽,明明灭灭。 香案正中设有慧命牌,上书:“大众慧命,在于一人,若尔不顾,罪在尔身”。 屋中安静,衬得她脚步声清晰可闻。 卫檀生盘坐在椿凳上,好像睡着了一样。 惜翠知道他没睡着。 没打扰他,惜翠出了屋靠着门,抱着胸等他禅定结束。 很奇怪,当初瓢儿山上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,却出家当了个大和尚。 四周很安静,她能听到风吹帘幕,闻见从禅堂中传来的缕缕芳香。 夜已深。 惜翠等得有点儿昏昏欲睡。 半梦半醒间,卫檀生终于出来了。 “高郎惜翠昏昏沉沉地睁开眼,双眼迷蒙间仿佛看到了一双沉沉的绀青色双眸,眸中含着抹讽意。 冷得透骨。 惜翠彻底清醒了。 但一晃神,这一抹讽意霎时又消散得无影无踪,化为了平日温和的笑意。 好似刚刚的讽意只是她的错觉。 惜翠甩甩脑袋,将食盒提起来,伸到卫檀生面前,“喏。” “这是?”他抬眼。 “吴娘子要我转交与你的药膳。” 卫檀生接过了食盒,脸上神情说不上来是何种模样,他莞尔,“麻烦郎君跑一趟。” 经过昨天这事,惜翠也不太清楚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卫檀生。 见他接过食盒,便准备告辞。 但卫檀生却主动叫住了她,提着食盒,定定地问,“郎君可否同我去寮房一议?” 他腕间的佛珠泠泠的响。 = 卫檀生正跪坐在一张矮几前点茶。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绦玉色袈裟,僧袍宽大曳地,眉眼镇静。 惜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,“小师父叫我过来有什么事?” “我今日找高郎君,”他顿了一顿,绀青色的眼直直地看向惜翠,“……不,应该是说高娘子,确实是有要事相谈。” 惜翠没有特别吃惊。 他那么聪慧多疑的人,她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伪装能瞒得了他。 她只是没料到,既然卫檀生这几天一直都在配合她演戏,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挑明她的身份。 惜翠心下一沉。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? 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惜翠沉默了一瞬,问。 “前些日子,在殿前,我同娘子与高郎君曾有一面之缘。” 他竟然记得那一面?难道他认得高骞? 这让惜翠倒是有些讶异,“那当日在山门第一眼,你就认出来了?” 卫檀生没有否认,接着说道:“我不知晓娘子是因何种缘故,要扮做令兄的模样到空山寺来,娘子的事我无意过问。” “我今日之所以找娘子来此一叙,”他平静地说,“是为了请娘子下山。” 惜翠蹙眉:“为什么?” 卫檀生没有正面回答她。 “我听闻,昨日娘子是因为看到一位女香客,这才急急忙忙避入山林,而那位女香客正来自高家,看来,娘子离家一事,定是瞒着家人的。” “娘子离家日久,也是时候离开了,寺庙中毕竟没有僧众与女人同住的道理。” 卫檀生的话说得不客气。 惜翠身子僵了一僵,“小师父这话什么意思?” 夜风从半敞着的窗户中灌入。 伴随着佛珠撞动的当啷声,僧人柔和地轻叹。 “娘子还不懂吗?” “娘子瞒着家人离家,非但给家人造成了困扰,还给寺中诸位同修都造成了麻烦。” “亲人见不到娘子定会担忧,而娘子扮做男人潜入山寺的事,一旦宣扬出去,定会为山寺,为娘子,为高家,招来无数流言蜚语。” 他唇淡而薄,说这话时,微微扬起看似温和慈悲实则冰冷讥诮,“高娘子你一意孤行,可有考虑过他人的感受?” 惜翠一怔。 他低眉,低眉时,很是恭谦,宛如佛陀座下最谦卑的弟子。但口中吐露的话语却锐利如刀。 如果面前是一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姑娘,恐怕会被他割得遍体鳞伤。 但惜翠不是。 她心头只缓缓升腾起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念头。 卫檀生在责怪她连累了吴怀翡受伤。 书中,也曾经有一个卫檀生与高骞争执的情节,起因也是高骞没有保护好吴怀翡。 卫檀生很在乎女主,如果是因为昨天这事而生她的气,也实属常情。 惜翠垂下眼睫。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,面对这种指责,会是什么反应? 卫檀生在看着她。 她的镇静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十分古怪。 沐浴在卫檀生的视线下,惜翠转过脸,望向了桌案上跳动的烛焰,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卫檀生的话在怔愣愣地出神。 直到眼球一阵酸涩,终于泛出了生理性地泪花,惜翠这才收回目光,抬起眼。 就像一个不堪受指责的年轻姑娘,唇瓣在轻轻发抖,眼角也在流泪。 “此事,确实是我考虑不周。” 对面没有动静。 眼泪一淌下来,接下来就容易许多。 惜翠望着桌案上的泪痕,低低地说,“小师父若不说,那就不会有人知道。” 他静静地看着她流泪。 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地滑落,被烛火一照,散发着些晶莹的微光。 卫檀生心头微微一动,绀青色的眼中流光一转。 “娘子为何要哭?” 他原本有些冷淡的眼眸,倒映着跃动的烛火,竟添了几分古怪的绮丽。 “纸包不住火。我既然能看出来,日后定也有其他人能看出来。我能帮娘子瞒得了一时,却不能帮娘子瞒得了一世。此时下山,对娘子并无害处。” “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?”惜翠反问,“还是因为吴娘子?因为我昨夜连累了吴娘子,小师父才让我下山。” “是。”卫檀生垂眸抚了抚手旁的白瓷茶杯,出乎意料地坦诚。 “娘子如今年岁几何?”他状似无意地反问。 “十五。” “十五岁的年纪,也该懂事了。” 他半阖双眸,复又睁开眼,那双绮丽的眼眸含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,吐出的话语非但没有因为她的眼泪,而刻意放得轻柔,反倒愈加冷漠锋锐。 “我并非有意。”惜翠抿唇。 “我也相信娘子无意。” “但若不是娘子,怎会生出昨日诸多事端,因为娘子任性妄为,昨日已连累了吴娘子。” 卫檀生看着她的眼神,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,柔情似水,又含着淡淡的冰冷的谴责之意,甚至是无来由的恶意。